艾山头天晚上说要带女朋友回来，第二天一早，艾山爸妈就忙活开了。

新疆周末的早市，热闹而又拥挤，艾山爸拿着妻子给写的纸条儿，买了羊肉、洋葱、恰玛古（注：一种像卞萝卜的蔓菁科植物）、黄萝卜……市场口再买上些小白杏、皮牙曼石榴。

回到家，艾山妈已经炸好了馓子，烤好了巴哈丽（一种甜味点心），葡萄干、杏干在盘子里堆得尖尖的。

艾山爸把东西放下，跟妻子打了个招呼，便回房间看报纸。喝着奶茶看报纸，是艾山爸几十年的老习惯，可是今天奶茶喝着不香，报纸也看不踏实，一会儿溜达到厨房看看艾山妈菜准备的如何，一会儿又跑去阳台看看早起浇的花滴没滴水，总之就是坐不住。

也不怪艾山爸妈激动。一般维吾尔家庭，至少都有两三个孩子，甚至更多，艾山家就他一个。艾山今年二十六岁了，第一次领女朋友上门，爸妈怎么能不兴奋期待。

艾山爸还另有心思，想趁着这次见准儿媳妇，与儿子一释前嫌。

原本艾山家住在和田，八十年代才搬来乌鲁木齐。艾山爸本是玉雕匠人，后来眼花做不了活儿了，就利用自己的关系人脉倒倒玉料，隔几个月回一趟和田，收一批原料，回来给玉雕厂啦、和合玉器啦还有几个玉雕大师工作室一送，日子过的也是非常富足。

艾山大学是民考汉，他想去外地，爹妈不舍得，就在本市上了财经学院，毕业后艾山想进银行，艾山爸想尽办法，白花花的玉，送得跟棉花糖似的，终于将艾山安排在天山路支行。

上了两年班，艾山嫌朝九晚五枯燥，要子承父业学做玉。艾山爸虽然有些生气孩子没长性，但也愿意儿子继承家里的传统，于是再托关系，进了玉雕大师的工作室当学徒。艾山娇生惯养，当学徒不仅做的都是杂活儿，而且谁都能使唤，干了没有一年，艾山又不干了，要父亲投资，在大巴扎开个店。艾山爸恨其不争气，想撒手不管了，奈何艾山妈一把鼻涕一把泪，只得依言给儿子盘了个店，还得帮他进料、进玉。好在这一次总算把店开下来了，当初为了店的事，父子大吵过几次，艾山爸想，毕竟是自己的骨血，等儿媳妇进了门，还不是一家人亲亲热热。

等到中午十二点，两人还没有来，艾山爸急得坐不住，支使妻子给儿子打电话催，这边打开保险箱，拿出最心爱的一块玉料来，戴上老花镜，再三再四的看，摩挲。

玉器行的人都知道，艾山爸有一块原石籽料，看得比儿子还亲。艾山爸在玉堆里打滚一辈子，见过的玉成山成河，但那样极品的羊脂籽料，真是让他一直动心。那是一块金皮白肉的籽料，皮之娇艳，肉之细腻，比重之压手，可称得上绝品中的逸品。真正的玉器匠人都从骨子里爱玉，每当闲下来，艾山都会抚摸着这块籽料，感叹着真主之造化。

“老头子，儿子回来了。”听到妻子喊，艾山爸忙忙地将玉石小心放回保险箱，满面春风的迎出去：“来了来了！”

一开门，便看到儿子领着一个女孩站在门口。

“这不是你们店里的小金嘛，今天也来帮忙啦？你女朋友呢？什么时候到？”

“小金就是我的女朋友啊！”

老两口的笑容顿时凝固了。小金是个汉族女孩，传统的维吾尔是不允许维汉通婚的。

四个人僵持在门廊，艾山妈熬的羊肉汤扑锅了，她忙奔向厨房：“先让人家进来把饭吃了吧……”“吃什么吃！都给我滚！”艾山爸气得回到自己卧室，重重的摔上门。

从那之后，艾山爸通过艾山妈给他传话，不跟那女的分手，不许再进家门。艾山也不服软，继续跟小金处着，索性在二道桥租了个房子，离店里还近。

艾山搬出去，家里一下就空了，艾山爸无聊的整天摆弄着他的那块玉，艾山妈忍不住跟老头子求情，哪怕让儿子先回来呢，艾山爸死活不同意，这跟工作不一样，不是一个教门的人，能往一块整？

为了让父亲接受，艾山也想尽了办法。先是让小金忌食大肉，又让阿訇给她入教，成为一名穆斯林。连艾山妈都觉得孩子做的可以了，可是艾山爸却更生气，汉人就是汉人，怎么能成为穆斯林！

冷战了两年，艾山等不了了，决定跟小金结婚。婚礼在海德饭店办的，特别隆重，艾山妈劝了半天，艾山爸决不出席，只得自己去了。

婚后第二年，小金生了个女儿，艾山为她取名叫做“阿依汗”，翻译过来，就是月亮的意思。汉族名就叫“月亮”。小月亮长着大大的眼睛，长长的睫毛，牛奶一样的皮肤，卷卷的头发，人见人爱。艾山妈每次去看完孩子，回来都不停的跟艾山爸说月亮、月亮，想死我们月亮了。

月亮的照片，艾山妈拿在手上给艾山爸看过一次，艾山爸背着手，斜着眼瞟了一眼，哼了一声，也不说什么。艾山妈叹了口气，心想父子俩这个气，是要治一辈子了。

转眼三年，已到了月亮上幼儿园的年纪。艾山跟小金忙着在红山开分店，有时顾不过来就让妈妈帮着接一下女儿，艾山妈接了孙女，也不敢往家里领，只能带回儿子家。

这一天艾山又托妈妈接女儿，艾山妈到了幼儿园接上孙女，医院电话，让她赶下班前来取一下结果。艾山妈只得取了体检报告单，想着先放回家，再把孙女送回去。

回到家一推门，老头子坐在沙发上正看电视呢。看到艾山妈领着小女孩进来，也没说话，艾山妈松了一口气。“奶奶，这是谁？是我爷爷吗？”“对，我们月亮真聪明，这就是爷爷，你在这儿等一会儿，奶奶把东西放进去，马上就出来。”

奶奶把月亮安顿在门厅，可小孩却不会老老实实坐着。月亮直接跑到沙发旁边，趴在艾山爸膝盖上问：“爷爷你咋从来不去看我？”艾山爸低下头，看到花朵一样的小人人，又黑又亮的大眼睛水汪汪的瞅着自己，心都要化了，心想这孩子长得真像艾山。艾山爸拉着月亮的手，把她抱在膝盖上，“巴达木吃不吃？糖吃不吃？”“我妈不让我吃糖，说吃糖长虫牙。”“爷爷给你的，可以吃。”艾山爸剥了一颗糖，月亮张开小嘴衔了，高兴得眯缝起双眼：“谢谢爷爷。”

那天晚上艾山爸让艾山妈做的揪片汤，留月亮一起吃了。晚上艾山来接女儿，艾山爸虽然没让他进门，也站在门厅跟他打了个招呼。

月亮来家那天之后，艾山爸就老往外跑，也总问艾山妈，怎么不接孙女儿了。可巧幼儿园放暑假，艾山两口子怕忙不过来，就把女儿送到口里姥姥家住一个月。

眼看快一个月了，艾山爸再三交待艾山妈，月亮一回来就接到这边来。艾山妈被他唠叨的快烦死了，直说知道了知道了。

月亮回来的第二天，艾山妈就去儿子家接孙女儿，临走前，艾山爸不太情愿的说：“不行让他们两口子晚上一起回来吃饭吧。”艾山妈听了，高兴的直流泪。

月亮到了爷爷家，高兴的喊：“爷爷！”叫了几声没见人，到卧室一看，爷爷趴在书桌上睡着了，桌上摆着放大镜。月亮懂事的为爷爷披上一件外衣，蹑手蹑脚的跟奶奶到了外屋。

晚上下班，艾山夫妇提着大包小包回家，妈妈迎上去，艾山问：“我爸呢？”艾山妈说：“哦，就是哎，这个老头子，睡了一下午还没睡醒，我去叫一下他。”

艾山妈走进漆黑的卧室，打开灯，却怎么也唤不醒永远睡去的丈夫。艾山爸逝于心梗。

痛苦流涕的艾山发现父亲已经冷掉的手指仍紧紧攥着一个半成品的镯坯。那是父亲心爱了一生的籽料。

一辈子没舍得做的玉，他给开了。

镯坯上，用铅笔画着细细的一弯新月。

菁

.12.27